人物 | 韓喜球：尋找海底“黑煙囪”的女首席
深耕海底資源與成礦系統(tǒng)，她與海為伍三十年，乘風破浪間為洋底畫像，為祖國尋寶。走近中國大洋科考史上第一位女首席科學家韓喜球>>
撰文/記者 王雪瑩 圖文編輯/陳永杰
專家簡介：
韓喜球（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海底科學實驗室二級研究員，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第九、十屆常委）
“隆隆……隆隆……”
漁船的馬達聲回蕩在水天一線之間，歡愉的海鷗鳴叫著，在飛濺的浪花里快樂地穿梭。海浪拍打著漁船，猶如久別重逢的緊密相擁。
“我可太激動了，好久沒有出海了！”在聲聲海浪中，一個女子站在船頭，她伸開雙臂，享受著海風在臉頰上留下的每一個親吻。
與海為“伍”三十年，她—韓喜球，既見過碧波淼淼，也見過怒海驚濤，在乘風破浪之間，大海與她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深耕海底資源與成礦系統(tǒng)數(shù)十載，她篤行信道，自強不息，以青春為海底描眉畫像，以汗水為地球把脈體檢，用自己的方式，為祖國譜寫了一曲人與海洋的壯美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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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磨一劍
對于杰出的人，人們總是喜聞樂見地賦予他們一種命運般的必然，好似他們的成功是由天賦織就的錦緞。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作為中國大洋科考史上第一位女首席科學家，韓喜球雖然被許多媒體譽為“海的女兒”，卻不似人們想象中的那般“與海為伴”地長大。
“我的家鄉(xiāng)靠近臺州灣，能夠經(jīng)常吃到小海鮮。但是小時候并不常到海邊去，所見到的海也因泥沙含量高的緣故而昏黃渾濁，并不吸引人”?；叵肫饍簳r的記憶，韓喜球笑著說：“真正第一次在大海上坐船，其實是我去上大學的時候。”1986年9月，韓喜球離開家鄉(xiāng)臺州到成都求學，先到椒江海門港搭乘海輪前往上海坐火車?！白艘惶煲灰沟拇鞘俏业谝淮纬龊５慕?jīng)歷”。
在成都理工大學（原成都地質(zhì)學院）地質(zhì)學系，韓喜球開始了自己的大學生活。因為成績優(yōu)異，年輕的韓喜球獲得了推免攻讀碩士的機會，并在1993年畢業(yè)后進入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原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以下簡稱“海洋二所”）工作，開始接觸深海大洋，研究太平洋多金屬結(jié)核。1998年，在兒子1歲多的時候，她又考上浙江大學，在職攻讀博士學位。
▲大學求學時的韓喜球（第一排左三）（供圖：韓喜球）
2001年，韓喜球遇到了一個足以改變她一生走向的機會—她收到了一封來自德國基爾海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歐文·休斯教授的邀請信。
原來，休斯教授在海洋二所訪問交流期間，韓喜球的博士論文工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邀請我訪問這所國際著名的研究所，而且是去作特邀學術報告，時間一周，所有的費用都由對方支付。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把那封電子郵件看了一遍又一遍，非常激動”。回想起接到邀請的那個瞬間，韓喜球的激動仍然溢于言表。
正是因為這次契機，韓喜球得到到德國做訪問學者和博士后合作研究的機會，并接觸到了國際前沿領域——海底冷泉與熱液、天然氣水合物資源與多金屬硫化物資源，也由此開啟了與休斯教授團隊和對方其他學者長達二十年的合作研究，內(nèi)容涵蓋多金屬結(jié)核和富鈷結(jié)殼、海底冷泉與天然氣水合物、海底熱液與多金屬硫化物。期間，韓喜球也多次赴太平洋、墨西哥灣、大西洋和中國南海等多處海域，調(diào)查天然氣水合物資源和多金屬硫化物資源。
從1993年參加工作，到2001年走出國門，并于2002年走向大洋，韓喜球用了10年時間。這10年她潛心研究，不斷積累，研究論文多次獲得浙江省優(yōu)秀論文一、二等獎，并先后獲得國家海洋局青年科學基金、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和國家留學基金資助。“那些看似不相關的研究，如果你都認認真真地去做，你的經(jīng)驗和知識就會不斷豐富，待到某一天，它們就會自動地發(fā)生相互鏈接和貫通，形成一個網(wǎng)絡，”她說，“到這個時候，你的機會就來了。” 韓喜球十年磨一劍，用行動詮釋了“機會青睞的永遠是有準備的人”。
腳踏實地，走過的每一步其實都算數(shù)。韓喜球乘風破浪的人生，就此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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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乘風，去破浪
2005年，中國擬正式啟動國際海底區(qū)域多金屬硫化物資源探查，中國大洋礦產(chǎn)資源研究開發(fā)協(xié)會組織了中國首次大洋環(huán)球科考航次。因為多次在德國科考船上歷練，剛剛從德國回國的韓喜球被委以重任，以太平洋和印度洋航段首席科學家助理的身份，登上“大洋一號”科考船，正式開啟了她為祖國尋“寶”的深海探礦之旅。
▲韓喜球隨“蛟龍?zhí)枴毕聺撗蟮卓疾旆祷厮娉雠摚ü﹫D：韓喜球）
“我們在海底所尋的‘寶’，就包括神秘的海底‘黑煙囪’，”韓喜球告訴記者，所謂“黑煙囪”是指在海底高溫熱液活動區(qū)，從海底裂隙噴射出來的富含金屬元素的高溫熱液遇到冰冷的海水后迅速形成黑色金屬硫化物礦物，好似滾滾黑煙。有黑煙囪的地方，不僅有豐富的多金屬硫化物礦，還有極端環(huán)境下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是國際上的調(diào)查研究熱點。因此，找到新的海底“黑煙囪”是海洋地質(zhì)學家和海洋生物學家們的夢想。然而，在數(shù)千米深的大洋深處找到這樣一縷“煙”，不僅技術上難如海底撈針，精神上也是一種巨大的挑戰(zhàn)——直面變幻莫測的大海，需要常人難以想象的非凡勇氣和驚人魄力。
2009年，韓喜球擔任中國大洋第19航次第三航段的首席科學家，為徐徐展開的中國大洋科考歷史長卷，點綴上絢爛的一筆—她的出現(xiàn)，不僅徹底打破了中國大洋科考一直由男性壟斷的局面，也讓更多人意識到，剛?cè)岵呐粤α空谖覈目蒲蓄I域崛起。
談起工作中的韓喜球，外人眼中的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鐵娘子”?！?0個小時連軸轉(zhuǎn)依然精力旺盛”“隨時找她隨時都在”……可以說，干起活來的韓喜球是比“漢子”都強悍的存在。
很多人并不知道，海上科考的日子常常不分晝夜，經(jīng)常需要科研人員“連軸轉(zhuǎn)”。而作為首席科學家的韓喜球，肩上的擔子則要多得多、重得多?！翱瓶缄爢T們尚且可以輪班作業(yè)，但首席科學家無人可輪換，”她說。有時連軸工作實在太累了，她就和衣而臥小憩一會兒。韓喜球說：“用爭分奪秒來形容船上調(diào)查作業(yè)，可能一點兒不為過?！?/p>
2010年，韓喜球擔任中國大洋第21航次第7航段首席科學家，在有“魔鬼西風帶”之稱的西南印度洋調(diào)查海底多金屬硫化物資源。在即將返航的頭一天，韓喜球和團隊就遇到了極其惡劣的海況：滔天巨浪撼動著科考船，幾米高的海浪重重拍打著甲板，甚至直沖而上，撞向了駕駛臺上的玻璃窗。在這樣的狂風惡浪中，4000多噸的科考船猶如一葉孤舟，隨著海浪劇烈地翻涌晃動。然而，這種劇烈的顛簸絲毫沒能影響韓喜球—她全身心地在注視著屏幕上顯示的“大洋一號”船的航跡，不時地用對講機與位于甲板層的控制實驗室聯(lián)絡，了解深海攝像所觀察到的海底特征，不時地吩咐大副調(diào)整航向，朝她預判的目標區(qū)前進。前幾天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附近或許有多金屬硫化物礦床。
“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紅色熱液沉積物了！”在與海浪整整搏斗了4個小時后，突然，對講機里傳來一陣激動的聲音。當電視抓斗成功抓取多金屬硫化物樣品并成功合攏時，在駕駛臺導航的韓喜球尖叫著、呼嘯著，一路飛奔到控制實驗室，興奮之情無以復加?！澳欠N欣喜若狂，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韓喜球笑著說，這是她擔任首席科學家以來第一次取得重大發(fā)現(xiàn)。為了讓這處位于西南印度洋深處蘊藏有多金屬硫化物礦床的海山不再“默默無聞”，韓喜球決定用杭州的一座名山—“玉皇山”為它命名，稱新發(fā)現(xiàn)的熱液區(qū)為“玉皇熱液區(qū)”。
▲2010年韓喜球帶隊在西南印度洋發(fā)現(xiàn)玉皇熱液區(qū)，并采到了硫化物樣品（供圖：韓喜球）
2011年，經(jīng)國際海底管理局批準，中國獲得了西南印度洋1萬平方公里的多金屬硫化物礦區(qū)勘探合同。對此，韓喜球功不可沒。不過，她沒有固守那份成功，2012年，她轉(zhuǎn)身去西北印度洋開辟新的調(diào)查區(qū)，到現(xiàn)在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拔蚁矚g探索?！彼p描淡寫地說。
毫無疑問，韓喜球是幸運的。許多海洋地質(zhì)學家終其一生都未必能找到一個海底“黑煙囪”，可她不僅找到了，還在短短十余年間，帶隊在國際海底區(qū)域發(fā)現(xiàn)了12處多金屬硫化物礦床（點），圈定了50多處海底多金屬硫化物礦床遠景區(qū)，大大推動了我國在國際深海探礦領域的發(fā)展。
在這份幸運背后，韓喜球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無疑又是必然的。從事海洋地質(zhì)研究近三十年間，韓喜球先后19次出?？瓶迹桔E遍及全球三大洋、墨西哥灣、中美洲大陸邊緣和我國南海，還兩次坐“蛟龍?zhí)枴陛d人深潛器下潛印度洋洋底到海底熱液噴口取樣。她廣泛的興趣和不倦的探索精神，促使她成為現(xiàn)今國內(nèi)外少數(shù)同時涉獵海底多金屬結(jié)核、富鈷結(jié)殼、熱液硫化物和天然氣水合物四種海底資源研究，并取得突出成果的專家。
2021年在世界頂尖科學家“她”論壇上，她援引袁隆平先生的名言，“書本和電腦很好，但是書本和電腦里面長不出水稻，只有田里才能長出水稻，所以肯定要到田里去，”她說，“我們也同樣，只有到深海大洋把真正的礦給找出來，把海底的礦石端出來，才是作為一個探礦者的終極目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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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在韓喜球身上，理性與感性鮮明和諧地交織在一起。在與海為伍的日子里，雖然精神和身體經(jīng)受著巨大的磨煉，但面對豐富多彩的海底、如綢般的洋面，韓喜球也格外享受這異于陸地的獨有浪漫。
“在大海上一抬頭就能看到銀河系，特別震撼。只有你親眼見過之后，才會真正明白銀河系的英文名稱為什么叫‘Milky Way’，”韓喜球說。那綴滿了璀璨寶石的天幕，好似打翻了的奶瓶，奶白色的牛奶流淌飛濺了一路，所以國外叫“Milky Way”即 “牛奶路”，中國稱其為“銀河”。
以天為穹，以海為幾，壯闊的自然總能勾起韓喜球心底的溫柔，喚醒那個熱愛詩與遠方的浪漫靈魂。在她的筆下，地球和大?？偸浅錆M了生命力，靈動且多情，“它時而靜如處子，那是藍色紗麗平滑如天鵝絨般，激起的點點漣漪；它時而翩若驚鴻，清風掠過它的衣裳，猶如碧波般蕩漾，讓身上的環(huán)佩奏出叮叮當當?shù)膭勇牁氛隆?。“我覺得科學需要與藝術結(jié)合，否則難免有時會覺得乏味，”她說。
2015年，韓喜球擔任首席科學家的中國大洋33航次在西北印度洋發(fā)現(xiàn)了兩個新的活動熱液區(qū)，她在《詩經(jīng)·商頌》里取詞，分別命名為“大糦”和“天休”。 “天休”取自“何天之休，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意為承蒙上天賜福，因為此前有多個國際科考隊曾在該海域調(diào)查苦苦搜索,卻怎么也找不到?！按蠹Y” 取詞《詩經(jīng)·商頌》里的“龍旂十乘，大糦是承”，意為古時祭祀所備的豐富黍稷。海底熱液區(qū)蝦蟹成群，好比龍宮盛宴。
“這就像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一樣，”韓喜球笑著說，“我們想賦予自己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的地理實體一個貼切的并能夠體現(xiàn)咱們中華文化和中國人貢獻的好名字，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比缃瘢n喜球已經(jīng)將自己的詩情畫意，鐫刻在了全球16處新發(fā)現(xiàn)的大洋海底地理實體上，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增添了一抹獨屬于中國的別樣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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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遞星光，科學無性別
以女性科學家的身份，韓喜球打破了以往人們對于深?？瓶嫉男詣e偏見，然而在她自己看來，科研其實根本不分性別——她首先是一名科學家，其次才是一名女性。
“在科考船上，根據(jù)崗位需要安排專業(yè)人員，根本沒有什么男性和女性的差別，大家都一樣地努力工作?！表n喜球說：“科學研究的標準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為你是女性就降低標準。”
作為博士生導師，韓喜球既是“嚴師”也是“慈母”，每次執(zhí)行航次任務，她總是力爭多帶上幾個學生，為年輕人創(chuàng)造更多實踐機會。對此，韓喜球有著自己的看法：“大洋科考每個航次都是多任務、多學科的綜合考察，都會有來自不同學科的專家聚在一起，所以其實是非常難得的交流學習機會”。在她看來，年輕人一定要心懷夢想，“有了夢想，才會有工作的奔頭和勁頭”，因而韓喜球常常鼓勵學生尤其是女孩子，要多去嘗試、大膽去搏、放手去拼，不要被性別所禁錮，“你看女性不也沖上了宇宙藍天嗎？說明男性能干的女性同樣可以勝任?！彼f。
最近，她參加了由中國科協(xié)青少年科技中心和中國青少年科技輔導員協(xié)會共同主辦，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駐華辦事處指導，中國女科技工作者協(xié)會支持的2022年“她?未來”鄉(xiāng)村女童科技教育活動，用自己的奮斗故事，鼓勵廣大公眾尤其是青少年女性愛科學、學科學的興趣和志向，激發(fā)女性科技人才創(chuàng)新活力。
登山觀錦繡，潛海探深幽。在向星辰大海進發(fā)的征程中，韓喜球也在努力將科學的星光播撒給更多的人，從高校學府的科普課堂到海洋館里的科普講座，積極投身于各項科普工作。優(yōu)美的語言、生動的故事，在她的娓娓道來中，那些關于海的科學奧秘和大洋科考的經(jīng)歷，深深吸引著廣大公眾，激勵著越來越多的孩子熱愛海洋、珍愛海洋。
▲打開抖音APP掃一掃，聽韓喜球給孩子們的寄語，參與征集活動（供圖：韓喜球）
“我想在孩子們心里種下一顆科學的種子，更希望在不遠的未來，他們當中也會出現(xiàn)幾位海洋科學家，”韓喜球笑著說，“在我還沒有變得很老之前，讓我們一起并肩，到深海大洋中乘風破浪去吧！”
這便是韓喜球，一位集勇氣與智慧、溫柔與堅韌于一體的海洋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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